海德格尔:论老年
尽管人们说,老年人会健忘。但我们只是遗忘那些漠然无殊的、并不根本的事情——恰恰因此,才有生活所带来和要求的本质者、真实者和质朴者的自由活动的空间。
记忆的力量——此乃老年的标志。
诚然,我们大多会迟疑,竟还会赋予老年一种本己特征;人们仅仅将老年看作衰退、缺陷、长远计划的缺失、停滞。人类与老年的关联根本上是奇怪的。所有人都想变老(alt werden),但没人想保持年老(alt sein);一个奇特的悖论。但这建基于某种谬误,而这个谬误又源于对老年的某种误解。
人们想要变老,这指的是人们将老年仅仅当作青年和创作时期的延长;而人们保持年老,这又是指人们将老年仅仅当作所有这一切的遗失。在此,人们遗忘了,老年具有其本己的规律与真理,而这一点也适用于每个年龄阶段。
有些事情,只有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才能做;而又有些事,要想把握和掌控它,必须等到四五十岁。同样也有某些事情,只在高龄才属于我们。因此,生活的智慧包括,我们不要胡乱处置各个年龄阶段的尺度,而要清楚地区分和加以承认。只有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才能真正拥有变老的力量;而也只有能够适时变老的人,才能够保持年老。
只要我们看到并且珍惜老年的本己尊严、其本质性回忆的财富、其对于人生的本质者和非本质者的洞悉,那么,就有理由乃至有必要庆祝高龄,并且在庆祝时祝愿幸福。
“老年”在我们的语言中既表明了时间段,也表明了时间。老年就是时间。
然而,人们很容易误认老年的秘密本质和财富;特别是当他们如此度过这段时间,也就是将一切遇到的东西都只与此前的或者过去的进行比较,并且停滞于这种算计中时。
以六十岁生辰开始的老年,是生命的秋天。秋天是充足的、均衡的因而也是补充着的时间。秋天是深思熟虑的时间,它为所有事物的隐秘共鸣唤醒了意义。对秋天的信赖是进入老年秘密的有益随从。
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如果是真正的人生,都具有其本己的固有风格。要发现属于生活的适宜者,这取决于我们。
“一切事物缓缓地/朝向老年……”
黑贝尔(Hebel)在他的诗歌《逝去者》如此写道。为什么我们的语言将我们现在进入的年龄称作是“老年”本身及其开端?如果语言较之我们的日常理智拥有某种更深的智慧,那么,在这种语言用法中一定有某种真理。老年是那样的时间,我们已经足够年老,因而能够认清和评价人类此在之如何存在,以及一切事物之如何存在。老年是那样的时间,认识和存在相互变得成熟。
老年是生命的秋天;而秋天是最柔和的时间:在那时,一切都进入了平衡;在那时,幸福和痛苦同等本质性地属于此在;在那时,在安静中自由地思考乃是在每一种行动与放任中的任何活动的核心。
回忆属于老年。但回忆是朝向过去者还是曾在者,是有区别的。过去者不再存在。如果我们留恋于此,那么我们就失控地游荡在虚无者之中。但是,曾在者是自行聚集于本质之中的东西,因此仍然存在,并且还将存在。当我们尊重曾在者,那么我们就会在其中发现那重新贯穿和支配着每一个重要生命阶段的东西。
因此,在这个艰险的世界时代里,我们的老年必须保持清醒,并且根据被遣送之传统的财富,悄悄地成为榜样:在对真实者和非真实者的评价和区分中,在对本质之物和非本质之物的决断之中,在对存在之至高要求的应和之中。
这样的老年是它所是的东西。它的真实性为它的必然性提供了担保。这样的老年放弃了某种年轻人的刻意的矫揉造作。
老年就是界限。古希腊人知道,何谓界限。界限不是终结,而是开端;它是一切事物自行完成的方向。